終幕 幸福之聲
琴吹從舞台側門偷溜進來,看到了這輩子見過最奇怪的異常情況。
觀眾海嘯般的掌聲早已停歇,舞台的布幕已經落下,隔著它還隱隱約約能聽見觀眾散場的聲音。
但台上的戲還沒完結。
亞里特王還坐在舞台正中央的王座上,所有劇團演員神情肅穆地圍成一個半圓,半跪在他的身邊全神貫注地閉目祈禱,其中有一位年過半百、白髮蒼蒼的老人帶領大家念誦祈禱文。
此人正是弗朗克•蓋瑞,他的相貌和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一樣。
琴吹的心中浮現這樣的疑問:
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為什麼要為臣志朗祈禱?難道臣已經……」
她用力搖搖頭,控制自己別再繼續亂想,她就是為了確認臣的情況而來的。
現在該怎麼做呢?
雖然琴吹就站在眾人面前,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名闖入者的存在。
這是在如此異常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好機會。
只要能保持絕對的安靜,再加上念誦的聲音掩蓋,也許就可以在不驚擾眾人的情況下靠近亞里特王,確認他的情況,甚至可以把他帶走。
連琴吹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過於天真,只要不小心發出聲響,或是有個人偶然地睜開眼睛她就會被發現了。
但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別的辦法。
她不知道這些人念誦了多久,也不知道祈禱文還有多長。
必須快點行動,沒時間猶豫了。
琴吹全神貫注地注意眾演員的動靜,掂起腳尖,一步一步輕輕地走近亞里特王,放緩了動作,用盡全力不發出一絲聲響。
她非常緊張,全身緊繃僵硬,心跳得很快,甚至覺得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還比她的腳步聲大。
就快到了,離亞里特王只差約五步的距離。
琴吹將視線從眾人身上移開,看向亞里特王。
然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。
亞里特王緊閉著雙眼坐在王座上,威嚴仍在,但他的嘴唇和膚色有些發白,胸口沒有任何起伏,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。
看起來就像是真的死了一樣。
琴吹頓時感到如墮冰窖,全身動彈不得,下一步不管怎樣就是踏不出去。
雖然事前做了最壞的打算,但是真正遇到的時候仍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。
琴吹完全忘記她得保持安靜,忍不住用些微顫抖的聲音輕聲呼喚:
「臣、臣志朗。」
像是啟動某個陷阱的開關一樣,帶領祈禱文的那個聲音突然停止。
「妳在幹什麼?」
說話者正是蓋瑞。
被發現了,所有演員幾乎在同一時間睜開眼睛看著她。
「別讓她靠近亞里特王!擋住她!」
有幾位反應較快的演員迅速在琴吹面前擋著。
琴吹激動地大聲呼喊:
「快救他,快把他救醒!這樣下去他會死啊!」
「閉嘴!妳根本就不明白妳在幹什麼!他現在已經完全化身成亞里特王,達到了每個歌劇演員都夢寐以求的神境,亞里特王的最後一幕將永存於所有人的心裡,永不磨滅!」
蓋瑞回以憤怒的喝斥。
神境?這就是求道者所追求的神境?
即使現在親眼所見,琴吹仍然不能理解那是什麼。
這就是臣志朗要的?
琴吹管不了這麼多了,她早已下了決定,不在乎被人嘲笑。
她要在眾位求道者面前大聲說出她的想法,也許在他們聽來是愚蠢無知的想法。
「不明白!我當然不明白!他的名字叫做臣志朗,不是什麼亞里特王,他可是活生生的人,不是活在你劇本裡虛構世界的人物!臣志朗,醒醒啊!幕已經落下了,亞里特王的故事結束了!」
蓋瑞聽到之後有些驚訝,然後臉色轉為厭惡,彷彿是聽到了最庸俗不堪的話語一般。
「沒有結束!妳這個凡夫俗子懂什麼?我們現在見證的是歌劇史上偉大一幕,一個永恆不朽傳奇的誕生,我絕不容許任何傢伙來搗亂。」
蓋瑞指向琴吹,對演員下達了指令。
「把她趕出去!」
琴吹的右手臂被抓住,仍不死心地哀求:
「你們不能這樣,救救他……」
就在琴吹要被趕出去的時候,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。
「放手。」
亞里特王不知何時已「死而復生」,昂然立於王座前下了命令,他冷眼瞪視抓著琴吹的人。
「薩爾王,我說放手。」
「是、是。」
那人正是扮演薩爾王的演員。
不同於先前不可一世的模樣,他懾服於亞里特王的威嚴之下,放開了琴吹。
「臣?是你嗎?」
琴吹的聲音仍有些顫抖。
亞里特王閉上眼咳了一聲,清清喉嚨,當他睜開眼時眼神和氣質已經完完全全改變。
臣志朗看向琴吹,和從前一樣,用平靜的聲音面無表情地說著:
「原來如此,我都明白了,原來是妳啊,琴吹學姐。」
他像是體悟到什麼一樣,吐露出夢囈般意義不明的話語。
在多數演員還震懾於臣志朗精湛的神技之時,琴吹已經走到臣的面前開口說話:
「太好了,你回來了。」
「惡魔!妳這惡魔!地獄來的使者!」
蓋瑞用難以置信的音量大吼,彷若內心濃厚的恨意都在那瞬間爆發出來。
琴吹嚇了一大跳。
蓋瑞的臉整個脹紅,目露凶光地瞪著她。
臣瘦弱的背影出現在琴吹眼前,他面對憤怒的蓋瑞,用身體護住琴吹。
「抱歉,老師,這不關她的事。」
但是氣到渾身發抖的蓋瑞聽不進臣的話,顫巍巍地朝琴吹走去。
「我所做的一切全部都白費了,妳知不知道妳剛才做了什麼,我恨不得現在就掐死妳!殺了妳!」
其他演員趕緊拉住蓋瑞,勸架聲此起彼落。
「團長!」
「冷靜啊!團長!」
蓋瑞的怒氣轉而向演員發洩。
「滾開!不要叫我冷靜,你們這些白痴!一群無可救藥的凡夫俗子!你們如果還有點身為演員或是聲樂家的自覺的話,就會跟我一起殺了她。今天是這惡魔破壞了最後一幕,我創造出來亞里特王的傳奇就這樣毀於一旦!」
「老師,是我自己要回來的,是出於我的意志。」
聽到臣的話之後,蓋瑞停止了行動,顯得極度震驚。
「怎麼……可能……」
對於這個凡事追求完美的大師來說,他完全不能理解臣到底在想什麼。
「怎麼可能有這種事!你瘋了嗎?你擁有如此傑出的天賦,簡直就像是神親自授與你到達神境的機會,為什麼你要回來?」
「老師,真的很抱歉辜負你的期望。對我來說『前往神境』並不重要,我主要是為了、為了……」
臣停頓了一下,他無意識地看了琴吹一眼,似乎是顧慮到什麼而不想說出那個目的。
「為了另一個目的而回來的。」
琴吹的心沉了下去。
那一眼讓她覺得,這話聽起來像是為了袒護她而編的謊。
而蓋瑞更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。
「荒唐!身為一個世界頂級的聲樂家,還有什麼事會比前往神境來得重要?事到如今居然還說這些話為她開脫罪責,你一定是受到這個惡魔的蠱惑!」
「不是的……」
蓋瑞不耐煩地打斷臣的說話:
「夠了,我不想再聽你這些愚蠢荒唐的言論,就當做是我瞎了眼,找你這不長進的傢伙來演我的角色。滾!你已經沒用了!你被開除了!你不配亞里特王這個角色。」
琴吹雙手遮住了嘴,驚訝地倒抽一口氣。
反倒是臣志朗沒有任何反應,仍然面無表情地向蓋瑞深深的一鞠躬。
「真的很對不起。」
「你會後悔的!你會一輩子痛恨這傢伙,這個阻礙你前往神境的惡魔!」
蓋瑞朝著兩人吐出如詛咒般的惡言。
這世上有太多出於善意的行動,最後卻造成毀滅性的災難。
事情朝向更糟的方向發展了。
對於一開始只是想救臣志朗的琴吹來說,這一切都變化得太快,快得遠遠超乎她的想像。
一切都是她的錯。
更令琴吹自責的是,即使如此,臣還是毫不猶豫地保護她、為她說話。
「走吧,琴吹學姐。」
臣轉身要拉住琴吹的手,準備帶她離開現場。
琴吹覺得眼前所有東西都開始在轉動,雙腳一軟倒在地上。
她在昏倒之前似乎聽見臣志朗呼喊她的名字。
※※※
我覺得如果井上會痛苦的話,別再寫小說就好了。
可是或許事情不是這樣的吧,或許最了解井上的人終究不是我,而是遠子學姊。
我果然還是沒辦法。
對不起,臣。
直到現在,我還是什麼都不懂。
※※※
當琴吹再次睜開眼睛時,第一眼看到的是臣志朗的臉,他正表情僵硬地盯著她看。
「妳醒了。」
臣鬆了口氣,他似乎真的很擔心琴吹,而琴吹還是一臉茫然,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「怎麼回事?剛才……我昏倒了嗎?……咦?」
琴吹意識到自己是躺在長椅上,睡在臣所坐的位置旁邊。
她發出「呀」的一聲尖叫跳起來,險些從長椅上跌下來。
臣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,趕忙伸手扶她。
「怎麼了。」
「沒事,沒事啦。」
琴吹轉頭望向別處,身體往長椅另一端挪了一些。
這裡看起來像是附近的公園,石磚人行道的另一頭通往歌劇院的後門,而現在不知道是晚上幾點了,周圍沒什麼人在這裡。
「醫務室的醫生說妳只是情緒太激動而已,沒有大礙,然後老師他就馬上把我們兩個『非工作人員』趕出來,我只好先帶妳來這裡躺一下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咦?你、你說你帶我來這裡……也就是說……」
琴吹滿臉通紅,下一句「這段路是你抱著我來公園的長椅」再也說不出口。
不只是這段路,說不定她昏倒之後也是臣抱著她去醫務室的。
「沒事了吧?」
臣投以關心的眼神。
琴吹頓了一下,紅透的雙頰開始褪去血色。
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,她終究還是回憶起昏倒前的事。
她想起為什麼這關心的眼神竟讓她感到痛苦。
臣注意到不對勁。
「怎麼了,妳臉色好差,頭還會暈嗎?」
「為什麼對我這麼好?」
「什、什麼?」
「都是我的錯。我搞砸了一切,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。突然覺得我真的好自以為是。」
琴吹的淚水如決堤般湧出,撲簌簌地從臉頰上滑落。
「不是這樣的,琴吹學姐。」
「怎麼不是這樣,害你被開除的人是我,阻止你到達神境的人是我。」
臣心中感到不妙。
琴吹的聲音十分地虛弱,她已經陷入無限自責的情緒之中。
她已經聽不進任何話了,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說什麼都會被解讀成安慰她的話語。
「不管是抽象畫、穹頂、歌劇、還是求道者所追求的東西,我就是……就是無法理解啊。我早該聽你的忠告不要來看表演的,我真的不該來。」
琴吹把臉埋進手裡,低頭哭著。
「果然就像大師說的一樣,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什麼都不懂。」
「七瀨,平凡又如何呢?」
琴吹驚訝地看向臣。
他是故意說出這句荒謬的話,還特地叫她的名字嗎?
雖然琴吹的眼淚還未止住,但臣的話已經成功地吸引她的注意,她終於肯聽他說話。
「我根本就不在乎追求不平凡的神境啊。」
「怎麼可能?」
臣志朗又說了一次。
從「音樂天使」的口中說出這句話實在是再荒謬不過了。
那是每個求道者夢寐以求的神境,有多少人窮畢生之力卻仍然達不到的境界,對臣來說卻只是一蹴可幾而已。
如今他竟然說他不在乎?
臣用黯淡哀傷的眼神看著琴吹。
「妳忘記那天晚上,在夕歌長眠的聖誕樹下我所說過的話嗎?我根本就不想成為魅影,只想當個普通的勞爾啊。」
琴吹恍然大悟,低聲發出「啊!」的一聲驚叫。
那天臣已經累了,唱歌沒有為他帶來幸福,反而為他帶來災難。
他的「天使之聲」竟成為夕歌的安魂曲。
他已不想再當魅影,只想當平凡的勞爾。
「六年過去了,一切還是沒有變,唱歌不能為我帶來幸福。不管我再怎麼唱,終究還是找不到像夕歌那樣,那個與我唱和、令我萬分懷念的聲音,找不到屬於我的……幸福之聲。」
臣抬頭望向無盡的星空,彷若知道夕歌就在那裡一般。
「她曾經對我說過:『就算到了天堂也要繼續唱著,要用歌聲迎接每一個人。』,所以我要前往神境去追尋那個聲音。」
追求不平凡的求道者不斷地精進修行,朝神境之門邁進,但那對臣來說,只不過是個讓他走向天堂的指引罷了。
琴吹好像有些懂了。
「可是因為我的介入,破壞了一切。」
「這妳就不用自責了。我想夕歌她不希望我去喔。」
「咦?夕歌她……你怎麼知道?你聽得到她說話嗎?」
琴吹難以置信地看著臣。
他搖了搖頭。
「不,剛好相反。當我走在黑暗中朝著光亮的窄門前進時,什麼也聽不到,一切都是那麼地安靜,我還能隱約看見她的身影,但是約定的歌聲一直都沒有響起。是因為她忘記了嗎?是因為她沒注意到我嗎?是因為她沒辦法唱嗎?我想都不是。」
臣停頓一下,他的臉上浮出微笑,淡得幾乎看不見。
但那微笑還是被琴吹發現,她「咦」了一聲。
「我想夕歌她是刻意保持沉默,讓我聽清楚來自身邊的聲音吧,所以我最後在醒來前聽到了……七瀨妳輕聲呼喚我名字的聲音,是妳喚醒我的。」
臣把頭撇向另一邊,不敢看琴吹那張瞬間漲紅的臉。
「突、突然、說、說什麼東西啦!」
琴吹的臉紅得好像隨時都會再度暈過去一樣,說話像個跳針的唱片一樣。
「不要誤會,我、我只是擔心你才叫你的名字而已,你居然還擅自瞎猜夕歌的意思。」
「或許吧。」
臣臉上的笑意又增加了一分。
自始至終臣都沒有聽到水戶夕歌的聲音,無法確定她的意思,無從知道她保持沉默的原因,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正確解答。
臣所說的一切都只是出於他的「想像」。
但不管是瞎猜也好是想像也罷,最重要的是,他的心裡已經認定了那個答案。
幸福早已前來敲門,何以前往天邊尋覓它的芳蹤?
「我還想說對不起,傳那麼過份的簡訊給妳。」
琴吹拿手帕擦拭著有些乾掉的淚水,用細如蚊鳴的聲音回答:
「那、那種事就算了吧,反正你是為了我……咦?」
琴吹瞥見臣伸手從她肩上抓取了某個東西,疑惑地看向他。
「怎麼了,你剛剛做什麼?」
「沒事,別看。」
臣迅速地將那東西往一旁的草叢扔去,但是手上殘留了一些像黏液的物體,還試圖偷偷擦在琴吹看不見的地方。
那不自然的舉動讓琴吹馬上就知道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。
她還是第一次沒有因為蚯蚓而感到害怕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感覺。
好像心裡升起一股暖意,有如沐浴在春風般說不出的舒服。
這時候的自己一定是感動得笑了。
一直以來,臣總是在暗中保護著她。
琴吹看著沾滿淚水的手帕猶豫了一下,還是決定把它遞給臣。
「對不起,我、我只有帶這個。」
「咦?啊,謝謝。」
臣有些驚訝他的行動還是被琴吹發現。
「謝謝你,臣。」
臣伸手接過手帕,看向琴吹,她低著頭偷偷望向自己的樣子有些可愛。
那一刻,他突然覺得這條每天走慣的巴黎街道似乎浪漫了起來。
※※※
和夕歌合唱的時候真的很愉快,她的歌聲就像那棵小小的聖誕樹一樣,給我光明和溫暖。
在為她復仇之後,我踏上旅途,去尋找那個令我萬分懷念的美妙聲音,最後往神境邁進。
但是把我喚回來的,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聲音。
世事真的很奇妙。
只要還能聽到那平凡的聲音,就會覺得到不了天堂也無所謂。
對現在的我來說,這個能夠讓我笑的、普通平凡的女孩就是我的幸福。
※※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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